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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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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77年的冬天,褚楚終於以年級排行四十七的成績,從方舟特等高中畢業了。結業儀式上,他捧著年級長頒發的證書,再三確認,最後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入懷中,向年級長點頭感謝。

回到家後,他倒頭便睡,當晚發了個低燒。

小皿做完慣例的家政清掃之後,上樓來打掃他的房間,順便提醒他到了晚飯時間,沒想到怎樣也叫不醒他,做了個體溫掃描,這才發現他生病。

他白皙的皮膚上泛著薄紅,細眉微擰,嘴唇抿起來,唇角顯出一個不太舒服的下垂弧度。灰發散亂著,有一段時間沒剪了,長度到肩頭,躺在床上時就胡亂柔軟地鋪開,在發絲之中,白色的、尖尖帶灰的小貓耳可憐地冒了個頭。

褚楚能力並不算好,平時學習只在中游。結業學期末的最後一個月,他廢寢忘食拼命努力,精神始終緊繃,難得換來了還算不錯的成績,回到家中,就徹底放松了下來,身體一時有些承受不住。

雖說燒得並不嚴重,但他的自控能力太差了,在昏睡之中,難免會出現一點兒返祖特征。

耳朵和尾巴是最經常出現的。小皿繞到床背面一看,毛茸茸的灰白貓尾果然從他褲頭鉆出來了,在被單上垂著,環成一個小圓。

半人高的圓柱形白色小機器人伸出兩臂,為他蓋上被子,又絮絮叨叨地給他找來藥物。他昏昏沈沈地睡著,過於疲憊,直到晚上了才醒過來。

褚楚睜開眼睛第一句話,就是:“爸爸傳消息回來了嗎?”

“並未接收到新訊息。”系統音偏童聲,又細又俏,回答問題時帶了點兒賭氣的味道。

褚楚失望地“啊”了一聲,長長睫毛半掩住深綠的眼珠。

小皿用濕巾給他擦臉,又道:“您也不想以這樣的姿態見主人吧。快點起來,先把粥喝了,然後還有兩副藥要吃,吃完趕緊再睡覺。”它抱怨,“都怪您不帶我去學校,照顧作息日常,身體才會變得這樣差!”

褚楚老老實實道歉說:“是我的錯,對不起。”

小機器人這才滿意,哼著聲,下樓去端晚餐。

會突然這樣拼命,當然是有原因的。

褚楚的十八歲生日在結業的一周之後,爸爸在出發前和他約定過,肯定會回來為他做成人禮。

褚晁對他並不嚴格,哪怕他沒有半點兒身為褚晁兒子該有的樣子,也仍然疼愛他。但褚楚自己心切,眼見時間近了,他不拿出點兒值得讓爸爸開心的成績,就忍不住會覺得慚愧。

想要見到爸爸,但又不配見。

他是在七歲那年被褚晁從第三星系內主星的附屬小行星上帶回來的,至今快十一年了。

那顆附屬小行星上資源貧瘠,被作為第三星系的公認垃圾場——這樣的垃圾場在現在並不罕見。畢竟人口從一百五十年前的基因改造開始,膨脹了整整三倍,隨之產生的種種副產品也飛速激增。

基因改造的劣等品人類、偷渡客、犯罪的逃犯,形形色色的低等公民,在主星之中得不到合法身份,或者負擔不起生活費用,便會逃到垃圾星上。

褚楚的母親是一個貓混種的Omega妓女,貓種基因濃度高達48%,和父親搭夥過了一陣,便消失不見。親生父親是個Beta,或許是他混獸基因濃度低,又或者自控能力較好,褚楚從未見到過他呈現返祖特征,也就無從得知他的混種。

垃圾星上在幾十年前有過一次治理,然而輻射仍然嚴重。褚楚在上面生活了七年,盡管後來褚晁找了醫生為他改善體質,他也仍然容易生病。

第一星系主星RX-Ⅰ星上,氣候遵循古地球的一年四季劃分。褚晁選擇的居所偏南,沿海,每年冬季總略帶濕寒。

家中開啟了溫度調控,溫暖舒適。但褚楚正在病中,吃過藥再次入睡後,不知為何,他不由得覺得有些冷。

他蜷縮在床上,將被子都裹到了頭頂,又被床邊待機的小皿拉下來。入眠前,褚楚勉強將耳朵收了回來,再想控制尾巴的時候,實在是有心無力,只好就此躺下。

這是他從小養成的壞習慣。

褚晁將他從垃圾星上帶回來時,他剛剛失去親生父親。

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叫什麽,以前他自己的名字也只有一個楚字,後來才隨了褚晁的姓。他分明和親生父親沒什麽感情,過去僅有的記憶,就是無數次的辱罵和毆打,以及粗魯摔到自己身上的食物。

然而剛離開垃圾星時,他卻無數次地做夢。

夢到自己與那具屍體一同度過的兩天兩夜,夢到那張臉死不瞑目的模樣。那熟悉的酒氣與屍臭混在一起,不再讓他因擔心被打而惴惴不安,卻讓他有了另一種惶恐。

他隱約記得自己發著抖喊爸爸,然而毫無回覆,只有餘音散在那個小棚搭起來的家裏。

明明有兩個人在這,卻只有他一個人活著。

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沒了。

褚楚資質差,當時還都已經七歲了,卻還無法維持哪怕50%的人形。他的耳朵尾巴露著,連手腳都還是貓形的爪子,走路時微彎著腰,背脊弓起,顯出一副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。

褚晁剛將他帶回來時,他對周圍的一切都很敏感。見到外人時,看到沒看過的新奇東西時,做噩夢時,動輒就會被嚇得變回獸形去。

那是他第三次從噩夢之中醒來。

睜開眼睛,他發現房間內的小夜燈被打開,散發著柔和的光,褚晁坐在床頭,撫摸他的身子。他的獸形尚小,在那只寬大的手掌中,幾乎只比手掌大上一點點。睡衣堆在一邊,想必他剛剛被埋在了睡衣裏,是這雙手將他捧出來。

男人的聲音低沈:“夢到什麽了?”

小小的一只灰白貓崽瑟瑟發抖著,微弱地喵喵叫了幾聲,搖晃自己的小腦袋。褚晁打開翻譯器,聽到他說:“沒什麽,沒夢到什麽……”

“真的?”褚晁問。

小貓點點頭,又喵喵叫,叫聲之中略帶愧疚。

“對不起……我,我吵到你了,”褚楚費勁地說,“我會自己變回來的……”

褚晁體貼地將手拿開。小貓在床上扭了扭,擡擡前爪,又擡擡後爪,尾巴在空中用力擺動。好一會兒,身子沒有絲毫變化,他便不由得急了,在床上翻滾好幾圈,尾巴又在被子上拍動,卻怎麽也沒法成功顯出人形。

他羞愧得拿前腳捂住臉,費力地抹了好幾下。

褚晁忽然說:“我剛才聽到你喊爸爸了。”

褚楚一下子停住了,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他。

對著褚晁,他還不太習慣,沒法改口叫爸爸,這些天都只怯生生地喊他叔叔。

男人的手上帶著繭子,是常年拿兵器留下的。他也記得這雙手的力氣有多大,只需輕松的一下,就能將他怎麽也弄不斷的金屬塊掰成兩半。然而這雙手正用最輕的力道撫摸他的背脊,他細幼的絨毛,口中又低低“嗯”了一聲,安撫他放松。

“變不回來也沒關系,已經在家裏了,不用勉強自己。”褚晁對他說。

褚楚連忙點點頭。

褚晁又停了動作,似乎是思考了片刻,隨後,他站起身來,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,投到褚楚身上。

他的溫度令褚楚懷念,頗有些眼巴巴地看著他,不希望他走。然而馬上地,褚楚又意識到,這已經是深夜了,他也該回去睡覺,便再次低下頭。

褚楚想對他說一聲晚安,然而聲音還未出口時,褚晁忽然松了松筋骨,脫去睡衣上衣。他低頭看了看,沒再脫去褲子,而是微微彎下腰。猛然之間,他身體肌肉瘋狂膨脹鼓起,全身上下,從沈肅面容到胸膛四肢,漸漸生出毛發來,骨骼被拉伸變形成更加震懾人的形狀。

一只龐大威猛的老虎就此出現在了褚楚面前。

未脫掉的睡褲被繃出了裂縫,大老虎三下兩下將它除去,向床這兒邁來。

幼崽們資質差,他則不同。他開口,出來的卻並非老虎的吼聲,而是較平時而言,更加深沈的聲音。

他道:“我陪你睡一個晚上。”

褚楚原本被他嚇得毛都快炸起來了,聽到他的聲音後,卻又奇異般地平靜下來。小貓崽既驚慌又急切地點點頭,大老虎輕盈地躍上了床,震得柔軟床鋪上下抖了兩抖,小貓也微微地彈了兩下。

老虎身子放松,躺了下來,前爪將小貓一攬,攬到自己胸前溫暖的絨毛之中。

褚楚頭一次感受到成年猛獸的威壓,本能上有些畏懼。然而褚晁已經盡量收起了自己的威勢,還靠過來,伸出舌頭。

他舌上的倒刺令褚楚抖了一抖,綠色貓眼睜得大大的。

那看起來像是舔一下,就能夠刮走一大片肉一樣。

然而褚晁靈活地控制了自己的倒刺,舌頭肌肉微微收縮,舔到褚楚頭上時,小貓沒有感受到一分一毫的不適。

自出生以來,從未得到過這樣溫柔的對待。小貓楞得好久都沒有動彈,待大老虎再問他時,他才無意義地喵了幾聲,將自己小小的身子,往那灼熱的地方靠去。

褚楚那一次奇異地沒有做噩夢。

只要褚晁願意陪他一塊兒睡,他就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,一切邪惡的、可怕的東西,無法近他分毫。

再後來他慢慢長大,從“叔叔”改口為“爸爸”了,上學了,能夠維持人形了,卻仍然喜歡小心翼翼地請求爸爸和自己一塊兒睡覺。

他睡覺的時候,自控力松懈,尾巴常常收不回去。褚晁便也順著他,將自己的尾巴變出來,同他的纏在一塊。

從尾巴那兒傳來的,屬於父親的觸感,永遠是他最好的安眠劑。

只是自從他十四歲性發育之後,分化成了Omega,褚晁就不再同他一起睡覺了。他的尾巴在睡夢之中,沒有另一條尾巴陪伴了,卻仍然無法收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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